“普通人”陈与同靠在座位上思索许久,想起了教授说过的话——
当年他母亲查出癌症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就算治也只是拖延时间,但在身为小孩的陈与同看来,母亲之所以放弃治疗,是因为她太累了,她不想再被他,被整个世界束缚。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省心的小孩。”
陈与同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和妈妈离婚了,当时他在外面出轨,被妈妈的同事当场抓包。那天他记得很清楚,妈妈并没有哭,也没有大喊大叫,她和父亲两个人沉默地对坐一宿,直到陈与同第二天早上醒来,才听妈妈说了三个字:
“离婚吧。”
那之后,这个家庭就变成了他和他妈妈两个。
妈妈是大学教授,补贴与工资加在一起足够他们娘俩生活,但富裕肯定是富不到哪去的。社会学这个专业不忙,既不需要经常出差,也不需要整天泡在实验室里,妈妈一有空就回家照顾他,陈与同也挺争气,除了性格上有点活泼过头以外,其他地方并没有需要人操心的。
当然,他还有一点和其他小朋友不同,那就是陈与同的妈妈是一个非常认真的人。
教社会学的,总会经常思考一些更深层次的问题,比如某些人群的行为导向,又或者群体性心理研究——这就像以上帝视角去玩游戏,游戏中的人物会有基本的行为逻辑,换句话说,就是现实世界的“动机”。
当你掌握了人群的底层代码时,整个世界就会浮现出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姿态。
而他的妈妈就是以这种贴近本源的方式来教育孩子的。
“小孩子懂得不多,所以他们会以自己的方式来认识世界,但因为他们缺少道德教育,有时候看起来会很残忍,这就是为什么有人说‘人性本恶’,因为这与其说是‘人性’,不如说这是动物在身处食物链上方时的本能反应。”
这个话题有些高深,还是孩子的陈与同半懂不懂地问道:“那有些小孩欺负别人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妈妈想了想,笑着说:“第一个欺负人的或许是这样,但之后效仿的未必如此,是人都有‘从众’心理,有些是不想被当成异类,有些是害怕强权,还有一些没有形成自己的主见,容易被各种思想左右……但无论怎样,一旦出现了第一个,后续就会有接二连三的人前来附和。”
善良是这样,霸凌也是这样,“人云亦云”仿佛是世界的主流,尤其在信息快速流通的当下,认真思考每一件事反而变成了奢侈。
所以在陈与同听到同学们的第一声抱怨时,就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可他毕竟是个没有成年的学生,心气高,再多的道理摆在面前也抵不过怒火席卷而来的那一刻。陈与同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撕成了两半,一半高高在上,冷眼旁观人类的恶意,另一半身处凡尘,被愤怒裹挟,同恶意撞出了巨大的海啸。
“救人本没有错,这说明你善良,只是结果有些不太理想,但我相信你能分辨其中的对错。”
他真的有这个能力吗?
陈与同发现自己其实一直都没有理解母亲的话。
“可我觉得老师说得对,救人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善良并不能解决问题,这根本就是愚善!”
陈与同永远记得自己说出这句话时,母亲看他的眼神。
那里似乎有怜悯,有惋惜,有痛苦,但偏偏没有对他的厌恶。
她像一个救苦救难的女菩萨,包容他的一切想法,但在陈与同心中,他恨不得母亲骂他两句,或者用失望的表情面对他。
因为他自己也知道,母亲说的是对的,他只是想为自己的无能和看不开找一个赎罪的方法。
可他最在意的这个人偏偏不愿意给他这个机会。
“反正我不觉得‘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宁可不知道那些道理,省得现在像精神分裂一样自己跟自己较劲。”
他记得,自己在说完这句话后,就把母亲一个人扔在了客厅里,那之后,他一直受到同学们的非议,受害人父母还闹到了母亲教书的大学,母亲差点因为他丢了工作。
母亲为此焦头烂额了好一阵子,可他却假装不知道,独自沉浸在被“霸凌”的愤怒中。
他是什么时候得知母亲患了癌症的呢?
好像是初三的时候,有一次母亲回家的脸色不对,陈与同看了她一眼,就将这事抛到了脑后勺。
那之后不久,他在家中发现了一沓检查报告,陈与同跳过中间看不懂的部分,直接瞄向结论。
“浸润性癌……晚期……化疗。”
陈与同呆呆地盯着手上这几页纸,一个马上就要毕业的初中生,居然有点看不懂字了。
“什么时候,为什么……”
可癌症哪有什么为什么,得了就是得了,老天爷批下的命,从来都不讲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