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桃翻个身又躺回了床上,定了个七点的闹钟后扯过一边的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决定睡个下午觉。
不过这一觉却不安稳。
或许是受小姨甜蜜爱情的影响,她梦到了一些不太甜蜜的往事,关于她坎坷的感情。
梦里的她还是十七岁的模样,刚刚结束高考,正在一场同学欢聚会上吃饭。
常旭一中的文培班氛围很好,并不像那些口耳相传的说法一样勾心斗角是非多,这是一群人无论学习还是玩乐都很用心,也都能做得很好的可爱少年。
毕业季来临,一群人聚在露天高台上,围着圆桌一起吃喝玩乐,即便偶尔夹杂一些分别的不舍,也很快又被笑声盖过去了。
和从前的每一场考试都不一样,这一次,没有人去讨论刚结束的考试试卷上印了怎样的刁钻题目,出了什么颇有深度的语文写作,只是颇为向往地谈论未来,又对过去表示永远怀念。
“毕业了真好啊,以后再也没有凌晨五点的早操和六点的早自习了。”
班上的一个男生突然由衷感慨。
结果被另一个女生调侃:“确实好啊,毕业了就能光明正大和你女朋友谈恋爱啦。”
于是立马就有人附和:“对啊对啊,我都看到了,是谁天天往普通班跑给人讲题呢,好难猜啊。”
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嘻嘻哈哈,最后都齐刷刷祝99。
姜桃身处其中,却没有像往日一样玩得投入,她一直像氢气球一样漂浮着,内部的气压将她往情绪的高点处推移。
心里的小鼓打了不停。
姜桃捏着衣角,盛夏天让她的手心出了汗,她觉得自己被热气蒸得有些头脑发热。
她想表白。
而这个冲动越来越强烈。
姜桃觉得,自己的目光可能是一盏固执的追光灯,无论场景如何变换,她始终定格在高台白色围栏处,因为那里站着安静吹风的裴星熠。
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蓝色衬衫外套被翻着领角,衣摆因风灌入而鼓动。
这边是热闹的人群,那边除了裴星熠,却只剩下几圈挂在墙体上的彩灯。
各色交错的光彩里,她看到的是通行的绿,然后就不自觉走了过去。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裴星熠感受到了身旁多出了一个人,于是他偏头看过来,答案很简单:“有点闷,来吹吹风。”
可姜桃觉得很奇怪,这里是露天场地,除了圆桌上方支了一个宽大的白色大棚,四面八方式的通气透风,何来发闷一说?
她略带考究地注视着裴星熠,以至于忘记了上一秒的紧张悸动,忘记了自己从前从来不敢如此直白地、明目张胆地看他。
于是,她看到了他眉间化不开的愁苦,看到了他眼睛里散不掉的雾。
那是风如何吹也吹不走的部分。
姜桃像是忘记了自己来时的目的,瞬息间就从表白者化身成为心理师。
“你怎么了?看起来这么不开心?”
本来姜桃是不抱希望被他倾诉的,因为他一点也不像很随意就说出心事的人,然而这次,裴星熠像是醉了一样,看着远远的灰暗的天空,忽而突然地低声发问:“你有喜欢的人么?”
“喜欢的人”四个字像一只伸缩的钳爪,姜桃的心成为了娃娃机里的娃娃,猛地被攥住,仿佛因之停止跳动。
她看着裴星熠的侧脸,眼光闪烁,很想说有的,而且这个人就站在她面前。
但她说不出口,大概也没必要再说出口了。
娃娃机的前爪在升高的过程中松动,那颗因为“喜欢”而升腾起的心,又因为后知后觉的意识而坠落。
姜桃想,或许娃娃机里的娃娃再也没有机会从壁橱里出来了。
当一个人问另一个人有没有喜欢的人时,回答方有没有不得而知,但发问方却是一定有的。
风里似乎卷进了沙子,吹到姜桃脸上时,磨的她眼眶发酸发红,眼睛里蓄上了一层防护水雾。
她违心地说了慌,摇摇头,手扶着白色围栏,也面向远处,不再看裴星熠。
“没有。”
她声音轻轻的,如同一朵软云,被风吹碎吹散。
然后她就听到了裴星熠有些悲伤的笑声,和他略有自嘲的言语:“那你大概不能和我感同身受了。”
这一刻的姜桃仿佛成为了忧郁的诗人,声音很浅淡,内容却有着捉摸不透的心情和深意。
“或许吧,但万一我同理心很强,同样能感觉到也说不准呢?”
这话像自讨苦吃。
而她也幸运地吃到了。
这晚,姜桃的心情像是过山车,起起伏伏,快速升高又迅疾降落,她从她暗恋对象的口中听到了关于他本人的感情故事。
听到最后,她潸然泪下,泪线从眼角处延长下垂,最后啪嗒一声,化作她手臂上的一点近圆泪痕。
那时,没有人知道她的泪水,也没有人知道她为何而流泪。
她一个人返回圆桌时,喝掉了好几杯本来不打算喝的低度酒,最后毫无疑问地喝醉了。
面色通红、头重脚轻时,好心的同桌喊来了同样在附近聚餐的沈肆来接她。
沈肆匆匆赶来时,姜桃正安静地靠在沙发上仰头朝天上看,眼睛一眨一眨地,像是在数星星。
如果不是因为了解她爱玩的性格和看到了她不正常地泛红的脸颊,沈肆不会以为她真的醉了。
说来也奇怪,一个本质上很欢脱的人,喝醉了却像戴上了一张平日表象的面具,变得安静沉默。
他走上前,单膝跪在沙发上,柔软沙发因为受力而凹陷下去一块,他动作轻柔地把人拉起来,然后半扶半揽地把人带离了这里。
夜已经很深了,打车不易,好在这里离宜居苑不远,也能步行回去。
街道旁的路灯散发着柔和的暖黄色灯光,灯光周围是盘旋飞舞的蛾子和小虫,夏风闷热,吹在人身上,有股喘不过气的郁结堵塞。
姜桃脚步虚浮,有好几次差点栽倒,沈肆只好把人揽得更紧一些,少女发热的手臂贴在隔着衣料的身体,却仿佛穿透衣料将热传递到皮肤,让沈肆也有种发烫的预兆。
他略有试探地问她:“你怎么了?为什么喝成这样?”
姜桃听到这句话后忽然停住了脚步,沈肆以为她准备要说点什么,就说:“你说吧,我在听。”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低头的姜桃却一言不发,他有些担心,揽着她左肩臂的手换到了右肩将她扶稳,沈肆也顺着迈步走到她面前,和她面对面。
就在他要单膝蹲下探个究竟时,啪嗒一声,灰白水泥路上洇开一点泪水。
他成为了这个夜晚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知晓她落泪、见证她泪水的人。
沈肆摸了摸口袋,忽然很懊恼离开餐桌时没有捎带点纸巾。
于是他蹲下来,空着的右手抬起,用拇指指腹轻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湿润。
他内心似乎已经知道了一些真相,也一语不发,他知道姜桃哭的时候是最难哄好的,说什么都不管用,说什么也消弭不掉她的难过。
于是沉默的晚上,路灯和黑夜一样寂静,一男一女在半明半昧的昏黄灯光下,半蹲的男生仰着头,站立的女孩低着头。
夏虫不知人悲喜,只有沈肆听懂了姜桃的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