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鬼空有一身蛮力,行事由怨愤所驭,难通人性,以至眼前是人是妖也分不清。
裹挟阴鸷的厚布匹尚且能捂死人,却捂不死望枯——
望枯说了千百次,她虽枯藤一条,却也需连根拔起才能了却性命。
噢,忘了,她口鼻被堵,姑且说不出话。
而初展鬼形的尸,除却“没脸没皮”,还像饿死的,一面深渊巨口垂涎三尺浓血,一面含着望枯的纤臂狼吞虎咽,啮齿嵌入娇皮,又以迅雷之速向下撕咬。
于是,望枯溪涧宽、鲜芹长的臂上一片皮肉被女鬼獠牙生生剥离。
它还念念有词,却含糊不清:“脱下……还给我……脱下……”
望枯:“……嘶。”
她粗略掂量,也知原身要恹恹落地一丈藤了。
身不疼,心却疼。
木本温吞,巫山又与世隔绝,最狠的话,也不过是同商影云学来的。
望枯单手叉腰,仿个八分像:“你再如此,我可就……可就扣你钱了!”
她一介好妖,人间习性光靠看也学了个七七八,但还是初次拿命脉开刀。
往后若去阴曹地府成了弃若敞屣的穷鬼,便休怪她望枯不烧黄泉路上的纸钱了。
但它仍不知松口——尚未开智的鬼就是如此,大难临头也油米不进。
枯藤不抵风,却如蟒蛇相缠。
望枯一跃而起,双腿稳稳当当挂它皱巴巴的腰身。女鬼不堪一击,望枯所挂之处像滑坡泥流溃烂坍塌。
“啊啊啊——”
它胡乱的叫喊声穿云走巷,偏偏望枯却像落入荒山。
婆娑树影却也无回音。
女鬼宁毁己身,也不留望枯活口。
像是害怕她真有逃出生天的本事。
犟骨遇犟骨,只有两败俱伤这一条路。
但女鬼声息已断,恐怕化成烂泥;而望枯则一头往后栽,却并未落尘,而像不慎坠落断崖。
双目一黑,无边而下,却不停归根地。
望枯从不怕此行归处,至多是十八层地狱——如今她有钱了,让阴差给自己改生死簿定是不乏底气。
更何况——
她只是停在她平生最悉知之地。
这为一处无丛生杂草、无蚁虫攻穴的……土坑。
莫非,这鬼还通晓江湖规矩,敌手饿了,便送她裹腹去?
鬼也生忠义之士。
望枯忽而自愧不如。
望枯与死人打交道,来磐州也无处不觅沃土,栖息为一,进食为二。但为了入乡俗随,她跟着尝过酸甜苦辣,而妖之野蛮心性,也大多因“伤风败俗”四字蜕个大概。
所以,哪怕望枯察觉到软絮作墙障,红盖头误事,却不碍她汲取土息。
此土润了涨池雨,松而不散,顽石都被剔除,嗅而蔓幽兰,又择墙角青荇盖在最上,远声不扰。
望枯自认有眼无珠,但右臂淋漓鲜血致使她分心。
风水养人,反之,人也养水土。顽草随处可生,贵花需精心打理,尸能养土,但合棺为一难,着衣为二难。
可此地若葬无皮者,百般顾虑将不攻自破。
分明望枯背着从皇宫而出的尸身一路西行。
分明偏门还视她为邪祟而拦。
疑云重重,不见终日。
忽而,有几声由远及近的步子匆匆而来,而后停在望枯的头顶。
“此地煞是可怕,七月半也阴冷得厉害,像是……像是有人在暗处偷看奴才。”
接话茬者,则是个半阴半阳的急性子:“隗太后要这黄姜花便赶紧摘,皇上说了,端宁皇后撞邪之事为空穴来风,再者,黄姜花为太后亲种的佛门花,寓意好着呢,你这小奴才,妄自瞎想些什么?”
起先那人膝上生软:“奴才确是瞎想了,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另一尖嗓者却心烦意乱:“行了行了,起来罢。把你从老家提来这儿是要你好生表现,能讨太后欢心是泼天的富贵,你若连这都接不住,佛祖来了也帮不了你!”
“是,是。”
小奴才口拙,行事倒是麻溜,独有一桩不好,方寸花圃,却因他慌了手脚,踏出千军万马的架势。
正如商老板所言,此事来得仓皇,同样走得仓皇,土坑也只是草草填平。
望枯眼见四方地动山摇,却屏息凝神,岿然不动——
凹坑埋怨骨,偏有愚人入。
“啊——”
只听小奴才惨叫一声,望枯的天,也跟着塌了。
紧紧包着的红盖头经他牵扯,竟就此松开了。
望枯眼前豁然开朗,星暗又明,黄姜花正是粲然之色。
而那小奴才,颤颤巍巍举起手,好不容易定睛看清,又两眼一翻,竟是晕厥过去,“血、有血……”
望枯唯恐惹是生非,连忙闭眼装死。
赵甘公公拂尘摔地:“此地怎会有血?来人呐——找个腿脚麻利的赶紧将这花送与太后娘娘!其余人都留下,我倒要看看,谁敢如此放肆!在皇宫害人!”
三两太监率先抬走晕厥的奴才,又腾开空地,侍卫大刀阔斧拿起铁锹,井然有致。
起先明灭熹光,随之破土而将月华变柱,缠绵成细沙,落入望枯身,化一汪无水清池。
几人沉吟半晌,各个蹲土岸观望枯。有一影身壮硕者瞠目结舌,打破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