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休忘尘的脸,一半在深秋夜幕沉浮,另一半被寒光剑气雕琢——
他就是奔着杀她而来的。
一干侍卫后知后觉,想回身通报,又大气都不敢喘。
反观十二峰来的师尊、修士。
尽是措手不及之色。
恐怕,无一人知晓休忘尘要行此事。
柳柯子盛怒当头,邪气丛生:“休忘尘,你可知自己在做何事!”
凡间事,凡间议,天道自在人心。
再作恶多端,再想匡扶正义。但只要他们身是凡人,就动不得。
是休忘尘越界了。
休忘尘像泡进了酒池,豪情满腹,只差金樽一杯敬明月。他放走蔓发剑,剑身在小苑转悠一巡,还扫走墙角的余烬,又自己回到休忘尘手中的剑鞘中。
“柳宗主稍安勿躁,我自有分寸。她派人将我与何宗主从灾地请出来时,只用了一句话。”
“——‘棺材里的符咒还在皇宫’。”
“那日襄泛抬棺,顾山来嗅觉灵敏,真有问题当即会发现,就算不慎落了一张,又怎么确信这符咒定是我们十二峰的?亦或说,怎么知道我就一定会帮她?”
“于是我将计就计,来此皇宫。第一眼察觉不对的就是那纸人婢女,皇后的面相虽阴,但以假乱真的本事很出彩,险些骗过肉眼,只是不曾骗过蔓发剑。”
“因此,除了她能杀公主,也无人敢如此胆大了。至于为何要将她埋在此处,我斗胆揣测——”
说罢,他一脚拉开浅坑之下的棺材。
棺中无皮女着嫁衣,却抖如筛糠。
正是酿兰公主。
竟还留活口。
他又道:“果真还活着,至于她为何要在这里,桑宗主知晓吗——”
他的独角戏唱倦了,有将话矛指向桑落。
桑落少有沉顿一瞬:“……不知。”
休忘尘失笑:“我以为桑宗主为前朝重臣遗孤,应当知晓此事。”
席咛听之,刹那恍惚不知所以。
锋芒却降落在桑落的眉头:“休忘尘。”
她很少抽出佩剑,天塌下来,也能用灵气与拳头处置。
但她此刻手中却凝出一把头尖、身宽、只有她半臂长的剑。
御剑回宗的那日,依稀听襄泛提过一嘴——
“桑宗主!您的斩秋剑实在太亮!我怕凡人见了,会以为天上星要落了下来!”
百闻不如一见,“天上星”真真贴切。
如此黄澄澄,哪里是斩秋,分明是偷了秋的艳,张扬留在剑上。
桑落向前几步:“休忘尘,光说无用,打一架。”
休忘尘不以为意:“既然桑宗主认真了,我认输即是。”
斩秋剑在她掌心消失,一双眼却死死盯紧休忘尘:“当初何必犯这个贱。”
桑落到底是与皇宫有过节,还是不愿与皇宫沆瀣一气?
望枯存疑归存疑,却将桑落当为楷模。
下回休忘尘如此,就照着她这么说。
休忘尘早有答复:“既然桑宗主不知,那我便斗胆猜猜,她就是在效仿原先逃来这里的邪祟。一来,公主的皮被扒净了,抛头露面会吓到人。二来,这株黄姜花来头不小,被她悄悄用血来养,还能存活,就说明她也猜到了,一次次小心翼翼地试探,定是哪路仙家留下的记号,蔓发剑都斩不断。”
“无论阴气或灵力沾上哪一头,也都够她们用了。如今看来,一个好端端的人埋在里头,还并无大碍,怎又不算被我说中了呢?成神也好,成魔也罢,都是长命百岁的一种,只可惜——通通无果。”
可万一有果,十二峰也镇压不起了。
“至于太后之死,应当与她无关。但挂在宫中的字画,都是百年前不成文的邪术,若无记错,当年宫中彻查邪术的是他们,如今兴起的也是他们。”
休忘尘一人、一剑、一睥睨群雄的铮铮骨气。
留与朗朗乾坤。
“我不行恶,自有人行恶;我不除她,自有天道来除。尔等今日看到什么,就一五一十地说什么,我磊落行事,何惧后人说?”
话说得倒是响亮又漂亮,惹得这些侍卫连连退让,逃出黄姜花苑。
但望枯就是不吃这套。
人前再好,人后也不知底细。
何况,休忘尘。
他照铜镜能显三百面,但三百个里有三百零一个都是假面。
望枯绕过他身后,撸起两只手的袖子就是铁了心要争拔山之力。
不亲自上阵,她决然不信休忘尘唬人的话。
谁曾想,她这蚂蚁搬石的劲都注入多了。
只见她猛地往后仰,身子团成球,若非席咛心急扶了一把,指不定得滚去院落外头。
望枯灰头土脸任她搀着,手上却攥着连根拔起的黄姜花绿枝。
她眼神幽幽:“……休宗主的蔓发剑是没吃饭吗。”
路清绝心硬如石,也耐不住至多九岁的小儿才会打趣的笑话:“……”
休忘尘大笑:“是啊,蔓发剑为何不吃饭?连个小妖怪都比不上呢?”
望枯:“……”
果真信不得他。
席咛若有所思,安置好望枯,同样走去黄姜花旁,起先用蛮力拔草不成,就想要运起灵力,可灵力仍不成,只好用佩剑斩去。
草丛纹丝不动。
她喃喃自语:“莫非,只有望枯能连根拔起?”
襄泛、路清绝、苍寸逐一试过,电闪交加、火光四射,依旧毫发无损。
苍寸:“转念想,倒也有理可据,望枯为藤妖,同属草木一类,兴许就不受什么禁制?”
路清绝:“……真让望枯这没心眼的踩上狗屎运了。”
柳柯子:“不错,另辟蹊径,很有我上劫峰的风范。”
望枯若认下这自相残杀的欲加之罪,唯恐又要被有心人引去银烛山试炼三百回合。
她这才注意到,依树而坐的风浮濯还未离去,不乘风归去,也自得蓁蓁落叶。
望枯指向风浮濯:“师尊,师兄们,仙君还未一试,怎能妄下断论?”
风浮濯睁开眼,不多过问,起身摘草前,先用灵力将棺中人缓缓抬上平地。
风浮濯:“且待我将此事处置妥当,再为你疗愈。”
酿兰公主抿紧唇瓣,不是吞了哑药,就是割断舌头。面上淌出一行红泪,汇入霞帔,晕开这个非黑即白的夜——
她未行错事,却也烂命一条,无人愿意舀她这碗浑水。
只有风浮濯。
而他也只择了最萎靡的一枝来摘。
他摘下了。
残叶之身,却在他掌心葱葱郁郁,近似一座小春山。
风浮濯:“给。”
望枯两手摆动:“不用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