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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仍旧难逃酷暑天,红日高照,夏蝉诉苦。昨夜挂寒水的沙棠神木叶,今日就枯成片儿了,晒得焦黄。
续兰与吹蔓在树杈之间挂了一条大秋千,铺了被褥,放了竹枕,还急哄哄让望枯去躺。她沾床必睡,便事先清点出柜中衣裳。
春秋衣四十件,夏衣二十三件,冬衣二十件,寻常人洗一遍都够呛。风浮濯却妄图洗六遍,还遍遍亲力亲为。
捣衣声顿挫有致,皂角香处处可闻。
神树有辉,望枯睡下,就晃了点微风,拿秋千当摇车,为其编织甜梦。
席咛见望枯酣睡,便坐石墩椅上与吹蔓款话。续兰一直在自个儿学字,席咛来得多了,就找她请教。待到无事了,续兰又摸去后厨做了梅子露,手脚比划着,说是从苍寸苑里偷来的。
席咛轻笑:“好喝,下回就不要偷了,我带你们去银烛山上采摘,那儿的梅子尚且没毁,还更好。”
她放下杯盏,见风浮濯一人在大旱地里忙活到申时,神树下的荫蔽处甚多,他偏要让烈日当头做苦活。鬓角生着汗,背上湿了薄薄一层,面色却如常。
席咛问:“他在此地多久了?”
吹蔓:“早午过了就一直在这里。”
席咛诧异:“没吃没喝么?”
吹蔓摸摸鼻子:“是的,我也想过要帮衬,但他不让我们动手……说是,应了望枯的事,就得他一人来做。”
席咛心里有数了,才起身向风浮濯走去:“倦空君,去树荫下罢,望枯便是醒了,见你如此,也不会心安理得的。”
风浮濯端走板凳,揽下木盆,已是婉拒:“望枯昨夜睡得不舒坦,我洗衣的动静大,难免会吵着她。”
“……”席咛释然一笑,“倦空君是从何时起心悦望枯的?”
风浮濯停了一瞬:“何曾谈得上心悦。”
望枯善意,果敢,磊落于世,青眼、冷眼照单全收。
定将成他穷尽一生所去追寻的答复。
倒比情爱更是难为。
席咛似懂非懂时,见望枯下了秋千,脚步虚浮,毒辣的日头照在发旋,才彻底醒了。
望枯:“倦空君?这是洗了第几回了?”
风浮濯不由多看她两眼:“第五回。”
望枯皱眉:“够了,就此停手罢。”
风浮濯收回眼:“你风寒未愈,回去罢。”
还带冷然与责令之意。
“倦空君向来对我百依百顺,为何这回不听我的?”望枯蹲下身,又鬼鬼祟祟贴近他的耳畔,“还是说,倦空君因我退婚,生起闷气了?”
听得一清二楚的席咛:“……”
风浮濯看向清水里一双还未分开的倒影,一时晃了神。
他低沉自语:“……不敢有气。”
“那便是有了。”望枯举起他的掌心,破皮、红肿、满是皱褶,顿时愁眉苦脸,“我可欠不了人,我会想法子补偿你的。”
风浮濯又看她一眼:“……不必。”
望枯:“倦空君喜欢何物?”
风浮濯不答:“……”
望枯歪头:“那回在皇宫里,倦空君只拿走了一株花,可是喜欢花?”
话是对的,却也有几分不对。
他并无喜欢之物。
一旦有了偏爱,定会难以自持——诚如他之于望枯。
风浮濯沉默寡言之际,望枯已是一溜烟跑回屋中了,连着哪个压箱底的包袱一起,再次跑向二人眼前。
遥遥看,望枯额角发丝被汗水紧贴。
风浮濯:“日头太盛,席姑娘随我归去树荫下罢。”
席咛看破不说破:“不必,我的梅子露还未饮尽,便先去了。”
风浮濯沉声:“……多谢。”
秋千自玩,摇曳夏风。
望枯气喘吁吁站定他身前,摊开破布一般的行囊。
风浮濯定睛,才知这是自己赠给望枯的第二身旧衣。
望枯摊开包袱:“本想摘些新花来,奈何我又成枯藤了……这些是吹蔓帮我捡回来的残花,还有不曾送人便干枯的旧花,倦空君若想要,可拿去洗净,用以泡茶。”
这些黄白相间、丝丝绺绺的狭长花瓣,或蒙尘,或枯萎,或紧巴一团,黑而失色。
风浮濯:“……忍冬?”
望枯的花。
望枯颔首:“我还未说倦空君就知晓了,正是忍冬。”
风浮濯尽数捧过来,不舍遗落一片:“你为何又成枯藤了?”
望枯昂着粲然笑:“这便是我的事了。”
这笑极是晃眼。
风浮濯如此应下:“好,我自当不去打搅。”
望枯笑得更开怀:“好!下回以后,倦空君若想,便随意寻我。我若寻到什么好花,也会留给你。”
望枯不知,一旦忍冬花入了眼,百花无光。
但风浮濯说不出一句不对:“……好。”
岁冬若有阳,南燕知徘徊。
风若停了一瞬。
竟也不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