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狱大门沉重地打开,一束强光直射进不见天日的监室,让习惯了黑暗的眼睛不自觉眯起来。
沦为阶下囚才几日,刘狰那双出锋的瞳仁已然失去光泽,此刻蓬头跣足地横在草垛上,天家威严四个字,算是彻底与他绝缘。
见人来,刘狰反应迟钝似的辨认半晌,也不起身,待看清后沧桑一笑道:“容我将养了这些时日才来问讯,督主好慈心。”
陆依山不开口时天然挟着一股威势,陪同的番役赶忙搬来了椅子,由于空间有限,他坐下后长腿翘起,半身斜靠着椅背,散漫得像个误入其中的纨绔子,身上那股让人胆寒的气质云散了好些。
陆依山笑笑,说:“猪羊总是养肥了才好宰,这道理可不只有王爷懂。”
说不清是被这一比喻,还是他带谑的眼神激怒,刘狰霍然起身,面带愠色,倒不见了方才那副破罐破摔的作派。
“陆依山,陛下尚未下旨,本王究竟还是皇亲国戚,你个阉人岂敢在我面前放肆!”
陆依山手扶额角,偏着头用随意的口吻道:“咱家不过随口一说,王爷怎么就怒了。要是咱家哪句话说的不当,戳中了王爷的痛处,您可千万海涵,别跟我个阉人一般见识。”
自古都道阎王易惹,小鬼难缠。刘狰今日方知,修了一副铁齿铜牙的活阎王,可比小鬼还要难缠。
他没来由地泄了气,颓靠墙根,恹恹地问:“陛下打算怎么处置我?”
陆依山稍稍坐直身,并没直接答他的话,“陛下有旨,孙俨伙同锦衣卫犯上作乱,其间更有矫传圣意、涂炭百姓等种种罪行擢发难数。孙俨虽然伏诛,但其族人亦不能免遭株连,男子成年以上斩首,不满十五者流放极边,家眷一律没入教坊司为奴,永不许脱籍。”
这里,陆依山还特意提了一嘴孙贵妃。
“贵妃孙宝珠,于动乱当夜诞下鬼胎,乃怪谲不祥之异兆。为我大梁百年国祚计,也为给那晚无辜蒙难的将士一个交代,陛下特命司天监将孙氏连同鬼婴的尸骨埋于西山济壶观,用碑石镇压,以免妖孽还有死灰复燃那一日。”
听到西山济壶观一节,刘狰右眼皮陡地跳了跳。
西山荒芜之地,独独起了一座道观,那是先帝晚年迷信修仙炼丹之术所建,今上登基后便彻底荒废。
昔年方皇后被圣上厌弃,梓棺移葬西山陵寝,再怎么说也算是入土为安。而济壶观久无人问津,与颓垣废井无异,将孙氏母子埋骨此处,不啻将其曝尸荒野。
刘狰神情复杂地看向陆依山,许久道:“怎么处置孙宝珠,是太子的主意吧?”
陆依山笑而不语,刘狰从这默认里意会到了什么。
帝受惊染恙,本就不算硬朗的身子骨打熬如山倾。外戚也倒了,他身陷囹圄这几日,镇都权柄怕是早就悄无声息地发生了转移。
陆依山想借孙氏之死传递给他一个讯息:那夜鹬蚌相争,早有渔翁持网在后。而今鹬死蚌囚,武英殿真正做主之人,是太子而非陛下。
刘狰这只落入捕网的蚌若还想重见天日,唯一的出路只有让太子殿下满意。
寥寥数语间,陆依山不露声色便让刘狰明白了外头的局势,他不胜浩叹。
“怪道我与孙俨皆一败涂地,天生督主这样的谋略之才,注定是吾等命里的劫数。”
陆依山袖里扣着公子的竹扇,听了刘狰的感慨,缓声笑起来:“谁叫咱家智珠在握,你却没有,所以王爷输了。”
“愿赌服输。”刘狰狠狠搓了一把脸,把那点落魄全都抹掉了,“督主想问什么,只管问就是。”
陆依山神色稍敛,说:“任世贞已经撂了,城南水狱的虺兵是寿宁侯养在皇城根下的私兵。他替孙氏操持李代桃僵的阴损事已经十年有余,被换走的死刑囚去了哪他一概不知。但任世贞交代,孙俨十分谨慎,从不亲自沾手这种事,每回送白鸭进来都是假手于人。任世贞从那些人的交谈中偷听到,他们全出自一个叫极乐楼的组织。”
陆依山边说边留意刘狰的表情变化,发现后者在听到“极乐楼”时,眼中唯有迷茫而已。
陆依山倏地心念一动。
“刘狰一个自矜身份的藩王,未必会和这种江湖势力扯上关系。更不消说,南屏阁在甘陕等地耳目遍布,倘若真有藩王与豪强勾连这种事,老阁主岂能被瞒得结结实实,一丝风声不闻?”
沐浴后的二公子神情有些慵懒,碎香点落肩头,风一吹,拂过新白如雪的颈,缠绵于发端袖口,说不清是花点缀了人,还是人温软了花。
“假使与刘狰接触的并非极乐楼,也就意味着这支江湖势力前面,一定有他们的话事人。所以。”他回眸道,“督主讯问时不妨换一个切口。”
陆依山起身,缓行几步。他两只手抵于胸前,食指一下一下轻叩着,在墙角嘀嗒的水声里话锋急转。
“王爷也许不知道极乐楼,但猗顿兰这个名字,你应该不陌生吧。”
刘狰神色遽改。
陆依山看在眼里,继续道:“修罗琴,本名陈岐,是御用乐师陈穷庐三代单传的孙子,曾因奸杀民女,在昭淳十年被判斩立决。陈岐伏法后,陈老爷子大受打击辞官还乡,却因路遇乱党而举家遇害。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
顿了顿,“然而世人不知道的是,陈岐没有死,当日被押上刑场的另有其人。一辈子曲高和寡的陈老爷子,终究在骨肉血亲之事上落了窠臼。听闻他辞官前夜,亲手砸了跟随自己几十年的焦尾琴,那不是出于悲恸,而是因为惭愧。”
刘狰十根手指用力揪紧草垛,手背青筋虬突,指缝嵌进了草灰,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拢住他最后的镇静。
“......淫奔贱胚的往事,本王不感兴趣。”
“哦?”陆依山轻挑眉,“王爷就不好奇,陈家清水门第,陈穷庐又是出了名的孤高性子,他们既无财势,也无实权,凭什么把陈岐从死牢里捞出来。”
刘狰目光忽闪了下,嘴唇微动,陆依山已顾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