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殉是在一阵仿佛快要把天炸烂的爆炸巨响中醒来的。他的上一秒所见的世界明明还是黑鹰在进行着一打多的激烈战斗,而他现在眼前的景象已然完全变化,是无数遮天蔽日的高大树木。
他躺在只剩下一半的飞艇里,像个交通事故受害者,除了茫然再没有别的反应。他的身旁还躺着一个背对着他的人,是那个少年,他想拍拍他看看他是不是还活着,但是他刚刚伸出手去想触碰他,手在划过少年的腰腹部时被一个尖锐的铁制物划到了。
那少年的腹部已经被飞艇某一节倒下来的支撑架贯穿。少年的睫毛微微颤动好像是命不久矣的飞虫最后扑闪翅膀的挣扎,程殉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能在这一场事故里活下来。
他身上几乎没有留下任何伤口,而之前中毒的症状也一并消失了,他为他的安然无恙感到无所适从。他提起裤腿,腿上那些狰狞的痕迹都无影无踪。
他挣扎着从已经全然翻倒的飞艇中站起来,打开自己的通讯试图看看这里有没有信号。他的通讯很快便亮了起来,他查询着自己所处的位置——
帝国,故岛。
但是他抬头看天,从那些枝叶的缝隙里窥见了如同那个堆满垃圾的星球一般的血红色,甚至还更殷红了些,就像是刚刚死掉的人的血泼洒上去的。
这是又发生了什么。
鸡皮疙瘩顺着他心口的不安感爬满全身。帝国已经进入了真正意义上的冬天,程殉穿的衣服太单薄了,空气中最轻微的风都成了冷冽刺骨的刀,一阵又一阵提醒着他终究是阴差阳错地回来了。
如果他现在就直接回帝国军校——身后的喘息声音让他不得不停止了思考。程殉已经猜到了发出声音的人,甚至是原因,但是当他转身走去并蹲在少年身边,看着少年微微睁着的双眼和嘴角流下的细细血丝,他真的好想问为什么是他活了下来。
“好痛......杀了......”
程殉拿起半机甲化的枪,枪口对准少年那一刻,少年闭上眼。
程殉按下了扳机。很奇怪,他此前从未觉得他的枪有这么响过,他甚至都能听见开枪砰响声音穿树林而过然后又回返的回声。
在这天地一片寂静间,他第一次杀了人,比他此前想象的所有情况都要好,因为他开枪是为了给别人一个解脱。
所以他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解脱。
程殉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子弹的声音让程殉的身体做出了本能的闪避反应,他又重新把自己的手臂机甲化了,躲在飞艇残骸后面屏住呼吸。
有人直接隔着飞艇的那层外壳朝着程殉的方向开了好几枪。子弹几乎是擦着程殉的手臂过去的,那人应该是故意没打中,只是想逼程殉自己出来。
程殉举着双手慢慢从后面走出,却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背靠着树才支撑起身体举着半机甲化的手站在他对面。
这里实在是太黑程殉根本看不清那人的脸,也无法仔细去看他身上那些血迹斑斑的伤口,只是程殉觉得如果他和这个人开打的话,应该胜算不小。
直到那人开始说话:“我还以为你被炸死了。”
熟悉的声音让程殉有点错愕,他没有想过对面这个伤痕累累的人是黑鹰的可能性。所以程殉不顾攻击距离地又往前走了几步,试图看清那人到底是谁。
黑色的背心已经被血染得湿透,腹部拳头般大的伤口仍在不断往外流血。但是这些都不是最严重的伤口,那人的左手才是伤得最重的地方,他的机甲启动装置几乎都已经粉碎了,整只手臂就如同被污染那般充满了黑色的不明血污。
而当程殉终于靠得足够近可以看清黑鹰的脸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愣住了。黑鹰湿透的头发下是一张无比苍白的脸,他一只眼睛的眼瞳已经又变得全黑,甚至看上去还有些肿胀,不断有黑色的液滴如同漏液那样从眼角滑落。
程殉不知道有人居然能让黑鹰重伤至此。
他心里原本有无数个问题迫在眉睫需要解决,他的人生本来已经都走到了山穷水尽的艰难地步,但是当他看见黑鹰这副样子的时候,他已经无暇再顾及其他的一切了。
毕竟黑鹰这个宛如聚集了他所有毁灭噩梦的穷凶极恶之徒明明都可以肆意销毁着程殉也想撕烂的一切,到底是经历了什么事情会变成现在这副狼狈的模样。
“你这是怎么了。”程殉已经离黑鹰很近了,只是他没想到黑鹰会往前栽倒下去,像一颗已经支撑了太久的枯树终于被拦腰砍断。他的头重重地撞在程殉的肩膀上,他比程殉高,所以程殉需要伸手环住他才能让他不要继续往下掉。
“活着真他妈累......”
黑鹰说这句话的时候本来应该是和与平时说任何一句话一样,面无表情的。
但是他的脑海一闪而过那摊泡在地下洞穴培养池里不人不鬼的腐烂□□——他恨了这么多年的父亲现在居然已经变成了这副样子,为了苟延残喘不惜把自己的身体全部改造成机械装置,他的意识只是存在于某个屏幕上虚无缥缈的字符——所以他便笑起来了。
真的很难形容看见那个屏幕上写着“你以为你是第一个想要不择手段杀死我的人吗”这句话时,黑鹰心里的感受。
强悍如黑鹰,也不得不感叹人类哪怕是经历一些早已在心里预演过千百遍的事情时,仍旧会受到巨大的刺激,然后脑子里产生各种稀奇古怪的异常反应。他本就不对亲缘关系抱有任何的期望,但是他却不可否认他还是会因为看见母亲用玻璃割断手腕而感到绝望,会因为看见父亲为了维持统治而不惜把自己的□□变成电子元件从而实现永生而感到可笑,会因为自己拼尽全力无法摆脱生来就有的痛苦而感到不幸。
他无法毁掉故岛,无论他有多么强的机甲都没用。他本来就是帝国制造出来的怪物,他的那些力量甚至都无法在故岛内使用,其实罗特说的话句句在理,只不过是他自己硬要撞个头破血流罢了。
他站在那个洞穴里面,半机甲化的手朝着那一堆烂肉开枪,但是子弹全部都原路返回到了他的身上。他知道在故岛内启动完全体的机甲会自爆,他知道就算他把这里炸了还是无法伤害到老皇帝分毫,这整个故岛密密麻麻埋着无数根老皇帝的数据线,他从踏上这地方的那一刻开始便已经陷入了这样的死局。
但是他还是启动了自己的机甲,他今天来的时候也没想着要离开故岛,如果能在这里死掉也算是有始有终吧。
可是老皇帝立刻启动攻击系统把他的机甲启动装置打烂了。
然后他倒下,并且在屏幕上看见了一段他觉得这辈子活到现在最滑稽的话。
“你最终还是找到我了。比我预想的还快一些。我以为你肯定会死在骸骨那群人手里,你居然活下来了,还把他们都带回故岛了。如果你是一个愿意听话的儿子,会成为我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吧。”
“我记得我把你送去实验所的时候,你还只能够得到我的腰。你和其他孩子不一样,从小就在故岛衣食无忧地长大,以为这个世界和你手中的玩具一样,都是你的掌中之物。”
“如果不是当时实验所缺人,我会直接杀了你吧。你以后有自己的小孩就会懂的,不听话的孩子比最恶毒的敌人还要令人恶心。时至今日我依旧无法驯化你,但我也不准备继续放纵你在我面前这么耀武扬威下去。”
黑鹰抬手把那块不断显示着文字的屏幕打碎了,但是更多的屏幕一块接着一块地亮起来,重复着刚刚他所见的文字,他无法控制地在脑海中回想起关于他父亲的说话语气,就仿佛是他真正站在他面前和他说话。
他太知道他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了。
无数的枪口、无数的炮口都对准了他。他倒下的那一刻,太久以前的记忆顺着他不断流血的伤口往他的头脑里攀爬,那份报告书上所书写的实验并不是他所经历的全部,还有更多的、更血腥的项目是无法写出来的。
而与之前在实验室里倒下的时候一样,他脑子里想的都是同一件事。
这次大概还是死不了吧。
很可惜,黑鹰现在没有任何能用得上的武器,这不是他最擅长的战斗,甚至比赤手空拳更让他感觉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