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枯不知他会错了意,自持凛然大义:“倦空君,你就是良人,我知你顾忌名节,但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断不会告知第三人的。”
——此偷吃正儿八经,又非彼不正经的偷吃,何必将自个儿贬得一文不值。
风浮濯黯然伤神:“望枯,你要何物?”
他毁人清誉,却身无长物,哪怕思忖再三,也至多只可上天揽月,亦或散尽修为。
望枯:“要钱。”
很多很多钱,多到能把藤身压实便再好不过。
风浮濯斩钉截铁:“好,往后我得一分便留一分,待到来日再遇时,我再一并奉你手上。”
望枯歪头:“当真?”
风浮濯:“若为假话,我愿以死明志。”
望枯连连摆手:“那倒不必,那倒不必,你这么好,理应长命百岁的。”
况且……他多活一日,望枯也可再多白吃白喝一日。
风浮濯横生几分愠色:“并非,只有黎明百姓才值长命百岁。”
他话音骤落,便支起跪地已久的身,佛月再镀,一眼寒倒春秋两季:“望枯,为何还不起来?地凉。”
望枯麻溜起身,只觉他的声音更凉。
风浮濯率先推门而去,阔别晴天已久,颇觉灼目,立于角落隅。
望枯随后,就被商影云逮个正着,许是憋了一肚子话无处说:“刚躲哪儿去了?你听说了没?阮瑎遇难了!阿蓑也没好哪儿去!两人都掉天坑里去了!里头还有好些难民呢!”
望枯:“天坑?”
商影云:“三言两语说不清,这事儿还需亲眼瞧瞧才知原委,先去看看祉州到底如何了罢!”
他着急忙慌随大流,风浮濯一声不吭跟在最后。
上山缓,下山急,山岚风赶人,半山风推人。望枯明面行一步,实则被风驱赶着大跨三阶,不平不稳,唯恐失足滚落。
风浮濯明面不说,却从他两袖跳出本该三根的结靡琴弦,分散行于望枯上左右三侧,再趁其不备,窜到她鞋尖虚虚护着。何处大风起,就逆风而御。
望枯回首看人,他却放慢两步——不必问,也知是怕周身有风,会碍着望枯。
席咛曾说,他为前几朝的太子,为人极是刚正不阿。
望枯唱反调并非以貌取人,而是他并无铜臭味,两袖清风如是而已。
但几次三番见他,却觉他天生帝王相。
佛为玉雕琢,但他并无太多温润如玉气,只是静可持威严,动可平山海,实在盛气凌人。若非入佛门有天生苦相与愁绪压去他的眉间纹,定是叫人不敢直窥其目。
风浮濯启唇:“专心。”
便是望枯面色如常的打岔,也逃不出他的法眼。
更何况,普天之地皆是他的供奉庙,真要积攒行德,为何不去自己的庙中?
当真是怪。
……
再回黄土地前,未见黄昏,已进日暝时。
四下更静,众人看着眼前路踌躇不前。
商影云屈身搓捻泥土:“这土很松散,先别过去,我扔个石子试试。”
他一脚踹开旁边的大石块砸去地上,起先只是凹去一寸,静待三声,土面坍塌,石块化入地里,落下一处黑洞。
商影云:“果然有异!”
几伙人站在岸边,各个拿起石块将方沙土将边缘捅开。
而后,他们面面厮觑,不敢有所作为。
——土无主心骨,石块落地则无声。
深不可测。
又怪不得活人都在城外苟延残喘。
只因祉州四方荒山,除却城门那些废墟,前路已无落脚之地。
他们只能义无反顾走下去。
人们有破釜沉舟之势,何物能挪,便往坑里填。
今日最后的余晖被喧腾赶走,而后月升沧海时,只有两人始终无动于衷。
亦或说,二者都不为人。
一个,望枯。
另一个,是风浮濯。
望枯走去他身旁:“仙君向来乐于吃苦,为何却在此事中袖手旁观?”
风浮濯在此地站了几个时辰,却如佛身始终不动:“同样的事,我做了很多遍。”
泥沙翻了又埋,碎石填了又掘。
活人喂血,死人渡魂。
反反复复,费尽力气也救不活任何人。
望枯:“那你为何不告知他们呢?”
风浮濯身挺拔,借风摇月:“人有千面,如何做,都无错。”
望枯似懂非懂:“那你呢,为何总觉自己有错?”
风浮濯陡然沉声。
与其说错,不妨说他只此一生都没有对错。
人踽踽半世,苛责一世。
可神佛落殿前一日,却受万人祭拜。
他只要众生平齐而坐。
差分毫都不是。